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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河南,在哪里?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5-22


对一个外省人来说,河南意味着什么?

我去河南的次数不算多。对我来说,河南是黄河,是二里头,是烩面,是少林寺和龙门石窟。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也许还要加上徒步的富士康员工。

当然,这种片段式的印象,远不足以概括一个真实的河南。

在导演王潮歌的戏剧作品《只有河南》里,河南是关于「土地、粮食、传承」的故事。这个故事前面加上了「只有」,展示出对具体地方的关注。《只有河南》是一部总时长约 700 分钟的剧目,包括 3 大主剧和 18 个小剧。表演分布在 21 个大小不一的剧场里,有近千名演员参与。观众需要花 3 天才能完整看完。为了这部剧,建筑师王戈和导演王潮歌共同设计了一座总占地 622 亩的「幻城」。这是中国首座全景式全沉浸戏剧主题公园,总投资近 60 亿元,是中国规模最大、演出时长最长的戏剧聚落群之一。

建筑师王戈


我和王戈相识于 2020 年。当时我参与出版一本王戈工作室的专辑,而他还是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以下简称 BIAD)的总建筑师。但在我的印象里,王戈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国企大院建筑师,甚至可以说是大院里的异类。他既不喜欢谈论产值和 KPI,也不热衷于国企大院里复杂的政治关系,对光、空间、韵律节奏这些抽象的东西,倒很是着迷。言谈中,建筑的气息和精神,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王戈是 1971 年生人。1995 年,他从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毕业,后进入 BIAD 工作,一待就是 20 多年。2005 年,在做了 10 年建筑师后,王戈接手了深圳万科第五园的设计。时任万科总裁王石,给深圳万科第五园的题目是设计「中国式」的房子。显然,这是一道命题作文。

万科第五园内景


对于中国的住宅市场来说,深圳万科第五园是个里程碑式的项目。2005 年之前,中国的传统建筑形式从未在住宅市场获得青睐 —— 那时「欧陆风」正大行其道。所以当 2005 年万科找到王戈,希望设计一个以传统中国建筑形式为核心的商品住宅时,无异于房地产市场的一声惊雷。《南方都市报》当时如此评价这个项目:「自万科第五园后,深圳再也没有住宅社区的设计可以领先全国」。

「中国人的本性内敛,所以住所要有神秘感、要意犹未尽、要犹抱琵琶半遮面」,王戈在谈到第五园时说,这也是「中国式」的精神内涵。

2007 年,天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标题为《深圳万科第五园》的书。这本 230 页的小册子,成为了很多传统建筑爱好者,对中式民居元素运用于现代住宅的最初印象。在建成后的 10 多年里,深圳万科第五园被无数开发商、建筑师、建筑院校和地产策划人奉为圭臬,被一点点拆解分析,试图效仿复制,但大都是照虎画猫,无法领会其精神内涵,更别说超越。第五园悄悄的引领了一种名为「新中式」的设计风格的流行,虽然这种风格的演绎和发展,与它当初诞生的时候已经天差地别。

万科第五园内景

如果以大部分中国建筑师的职业生涯为参照,王戈是某种意义上的「年少成名」。开始做万科第五园时,他只有 34 岁。但在那之后,王戈基本就没再参与过地产项目。虽然深圳万科第五园的成功开创了「新中式」的市场,王戈从此有了一张足够有市场影响力的名片,他却无意重复自己:「一个开业建筑师在自己精力旺盛的阶段能实践的项目太少了,我们无意将时间花在重复自我上面」 「我宁可去尝试一个可能失败的新项目,也不想去尝试一个肯定会成功,但却是自我重复的项目」。

在「只有河南」项目之前,王戈一直待在 BIAD。作为与共和国同龄的大型国有设计机构,BIAD(1949 年成立时名称是公营永茂建筑设计公司)见证了新中国的城市建设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过程。1959 年,北京建起了 10 座大型建筑,包括人民大会堂、革命历史博物馆(今国家博物馆)、民族文化宫等,BIAD 负责其中 8 座建筑的设计工作。到今天,BIAD 依旧承担着诸如「中国尊」(北京中信大厦)、首都国际机场 T3 航站楼、大兴国际机场等北京重大地标项目的设计工作。


「1949 年之后中国建筑设计院的设计实践,没有任何一个大院能与北京院比肩,而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现在说起设计院的那些老前辈,王戈仍满是溢美之词。2015 年,王戈成为 BIAD 最年轻的总建筑师,随后完成了诸多重要项目。

成为总建筑师后,他将工作室从南礼士路的建威大厦,搬到了长椿街附近的一条僻静的胡同里。「与大院的气息隔离开,我觉得对我们的年轻建筑师的成长有帮助。」王戈说。

「又见马六甲」是建筑师王戈和导演王潮歌的第一次合作。2014 年,时任 BIAD 董事长朱小地将这个名为「又见马六甲」的剧场项目交到了王戈手中。初次合作时,王戈异常痛苦。王潮歌的剧场和他以往做的剧场全然不同,是一种全新的建筑类型。除了需要借助有形的建筑空间去表现戏剧中的矛盾和冲突,更难的是工作方式的巨大改变。

传统的建筑设计工作,在开工前,建筑师就几乎已经规划设计好了建筑中的一切。如建筑师常用的「交圈」一词,就是用来形容在各专业图纸的图角中,统一工程名称、图纸名称、项目负责人和出图时间,以确保交到施工单位手中的施工图纸,是确定的最终版本。建筑师的驻场工作,更多是为了监督施工单位能按图纸,完整、忠实地设计落地。


但王潮歌的剧场显然不同于传统的建筑设计——这不是为戏剧创造一个万用的场地,而是根据戏剧需要,定制一个专用场地。导演和建筑师在剧场建筑设计中,是在共同创作。相较于传统的剧院,王潮歌的剧场要求戏剧语言和建筑语言高度契合,建筑的落成是一个需要建筑师全身心投入的漫长过程。

2014 年,经过半年的工作,「又见马六甲」剧场图纸出炉,王戈又奔赴马来西亚开始了半年的「驻地创作」。用王戈的话说,与王潮歌的合作是一个「互相伤害,互相激发」的过程,他一度想放弃,但最终坚持了下来。「我这个人是这样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又见马六甲」剧场占地 4.75 公顷,可容纳逾 2000 人,是马来西亚首个拥有 360 度旋转观众席的剧场。但因「马航事件」导致中国游客赴马旅游积极性受挫,「又见马六甲」直到  2018 年 7 月才正式首演。

「又见马六甲」剧场图纸


此后,王戈与王潮歌的合作渐入佳境。2018 年,王戈和王潮歌共同创作出「只有峨眉山」演艺剧场。剧场位于四川省峨眉山市川主景区边,建筑紧紧扣题「峨眉」,以「云之上」作为切入点,取材于峨眉与云海,佛境与人间,将自然意象提炼为文学表达,再将文学语义化身为建筑形象。紧接着,2019 年,王戈和王潮歌共同创作的「只有爱」戏剧幻城来到在江苏盐城。观众依次在 5 个相互联系又彼此独立的观演空间内,以不同的形式观看由 5 幕戏剧组成的演出。

2020 年,在北京院做了 5 年总建筑师后,王戈选择离开这个有着辉煌历史的设计院,独立执业,这对王戈来说是个艰难的决定 —— 在大院里能享受体制的庇护,也受到大院体制的约束。


在今天的中国建筑设计市场里,许多人的目光聚焦到新兴的个人的创意建筑师及他们日益国际化的设计风格之上。但是传统设计院依然强大,无处不在,尤其是以北京院为代表的国企大院。从第五园到「又见马六甲」、「只有峨眉山」,这些颇具影响力的作品,王戈都是在「大院」的体制内完成的。

而「只有河南」,是王戈独立执业后署名的第一个建筑作品。

2021 年 6 月 5 日,芒种当天,「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在一片金黄的麦浪中开城迎客。

这是王戈和王潮歌导演共同创作的第 4 个剧场,故事依托于黄河文明和中原文化,以戏剧和建筑语言为载体。它的面积高达 82000 平米,比王戈设计的前两个剧场都大得多。核心剧场区是一座边长 328 米、高 15 米的正方形城郭,城内拥有 3 个大剧场、18 个小剧场、12 个地坑院和 56 个情景空间。

在「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首演后,媒体用「新物种」一次来形容这出戏。它既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又是一座「破天荒」的文化主题公园。

对执行设计任务的王戈来说,「又见马六甲」和「只有峨眉山」是一座剧场、一部演出,而「只有河南」则是多个剧场组合在一起,同时上演多部戏,演出空间的尺度也从一个剧场升级为一座景区,是一座「幻城」。


在回顾这座「幻城」时,王戈用「西西弗斯推石」来形容整个创作的进程:建筑师团队与导演团队之间,横亘着一个艰涩的语言系统障碍。建筑师团队日常的「点线面体」形式语言和理性工作框架,从戏剧创作角度来看,显得枯燥乏味,没有表情。而对于导演团队来说,将饱含情感的戏剧语言和创作思路抛给建筑师,常常落入缘木求鱼的境地。

的确,戏剧调动人类情感和想象的力度,是建筑逻辑推理无法达到的。问题是,该如何去设计一个极具情感浓度的戏剧化空间?

观众在抵达「戏剧幻城」时,首先迎接观众的是麦田和外围的夯土墙。以这堵高达 15 米的夯土墙为背景,观众踏过麦浪,抵达气势磅礴的夯土墙下。「当观众走进戏剧幻城的一瞬间,戏剧已经开始」,王潮歌说。夯土墙正中裂开一条缝,光线从这里倾泻而出。这是剧场的入口,观众也从这里跌入幻城。

「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入口处


走过由麦田和夯土墙构筑的第一幕,表演正式开始。如果从平面上看,「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是一道逻辑及其严密的几何公式:整个场地被划分为若干个 36 × 36 米的方格 —— 这一形式来自围棋的棋盘。格子的四周则是 9.6 米高的夯土墙。所有方格子被一道全长 328 米、高 15 米的夯土墙围合,共同形成这座「戏剧幻城」。

36 × 36 米的方格子是《只有河南》的基本表演单位,这一模数是建筑师和导演团队经过长时间讨论的结果:观众和演员之间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不会因太远而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因太近而消解戏剧的感染力。


方格子整齐划一的形态,也是建筑师和导演共同创作的结果。王戈团队最初设想,整个剧场的格局会是一个带有拓扑结构的空间合集,高矮胖瘦的盒子有机组合在一起;而王潮歌则青睐更窄、更集中、更直击人心的方式。最终,建筑变成了一个极度抽象、不断重复、无穷无尽的「梦境」。

方格子的重复,既可以说自带强烈的形式感,也可以说是消弭了形式感 —— 因为它的内部本身是空的,赋予了观众选择的自由。往前、往左还是往右?选择不同的方向,就选择了不同路径、不同的场景和不同的故事。在一次又一次、难以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探寻中,观众踏上的,是独属于自己的戏剧之旅。

王戈用做一锅河南烩菜来形容《只有河南》的设计过程:「建筑师把食材一股脑丢进锅里,中途把不合适的食材摘出去,最终菜端上桌的时候,建筑所有多余的、刻意的语言和手法都被去掉,形体和形象消失了,溶解在了连绵不断的墙体和空间中,而将『迷』的感受充分地提炼和放大,使空间参与到戏剧之中,把观念和情感的表达推向了顶峰。」


在我和王戈的几次交谈中,他无数次提到「气息」一词,这个气息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王戈最为推崇的建筑师是 Louis Kahn。在他看来,Kahn 的建筑在某些方面拥有直达精神核心的特质。「置身 Louis Kahn 的建筑里,你能感觉到上帝的气息,热泪盈眶」。

国内建筑师中,王戈最推崇的是 BIAD 的前同事胡越。胡越的建筑会散发出某种气息,某种他能清晰感受到的气息。「有些建筑师技巧很好,但做出来的建筑给人一种声嘶力竭的印象,没有气息,对设计一个建筑来说,驾驭光、空间、韵律节奏这些抽象的东西是很难的,更难的是传达出一种精神气质」。

「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的高墙


如果回看王戈的职业历程,不难从中看出一条清晰的「精神路径」。「我对中国传统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源自骨子里的喜爱,」王戈说,「要做中式的建筑,你首先得心里有中国情结。」

如果要说「只有河南」的气息是什么?大概是高度抽象化的「土地、粮食、传承」,但这些都没有具体的意向,而是融化在一个又一个 36 × 36 米的方格子中,融化在空间的尺度和比例关系里。导演的工作是通过一个个的戏剧碎片,最终创造出完整的戏剧体验;而建筑师的工作更像是将一个完成的设计构思肢解,落实到每一片墙、每一块砖、每一方土中。

站在「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的方格子内

每个位置看到的景致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知从何时起,「土」成了一个贬低人的形容词,老土、土里土气、土头土脑、灰头土脑,似乎中华民族绵延千年、基于土地的农耕文明,是一件丢人的往事。

土地是「只有河南」最重要的主题,也是贯穿整个河南历史的主题。无论剧场外的麦田,剧场里的夯土墙、地坑院,河南的「土」成为唯一的材料语汇,铺天盖地而来,没有其它因素侵扰,无不在传达「土地」这一主题。

在设计「只有河南」时,建筑师和导演的一个重要工作,是说服投资人和当地,接受一个如此「土」的空间形式和戏剧中,表达河南历史上的苦难。

而在王戈的工作中,他面对的最大难题,是河南人如何看待自己。「一方面,河南人高度希望别人的认可;另一方面,他们也高度地不自信,」王戈说,「我们不希望这座建筑揭他们的伤疤,但历史是客观的。」

土地是「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
最重要的主题,剧场内外都是

最终,真实的「土」赢得了河南人的认可。戏剧幻城开业一年后,王戈和王潮歌去回访发现,当地人将这座建筑维护得异常干净整洁。「我从剧场的保洁阿姨和保安大哥身上,看到了他们像维护自己的家一样对这座建筑,我想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富足」。

知乎的一位河南网友如此评价剧场和戏剧给他的感受:单拎出来好像都带了土气,甚至于搁在 21 世纪新潮价值观体系下,槽点满满。可正是「土」构成了大河之南,天地之中的厚重。中原不像江南婉约,不似西北寥廓,不如东边繁华,也不胜西边各族风情。什么是我们的代表呢?难道不是不起眼的土壤吗?印象里河南甚至被地域歧视冠以「偷井盖之乡」之类的荒诞标签。王潮歌以麦子的金黄为主色调,配以黄土高墙,构成独属于河南的风味。

「去之前嫌土,去之后嫌自己肤浅」,这是很多观众对这出戏剧的真实感受。

河南是关于「土地、粮食、传承」的故事

距离 2021 年 6 月「只有河南 · 戏剧幻城」首演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因为疫情和洪水的影响,剧场多次关门停业,直到 2022 年年底运营才步入正轨。在刚过去的春节假期,这里成为河南热门的旅游目的地,连续多日门票全部售罄,全天座无虚席。

离开大院独立执业的王戈与王潮歌的合作日益默契,新的剧场正在紧张设计中。和「又见马六甲」「只有河南」一样,王戈必须全身心投入,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手头同时推进多个项目。这次采访也因为他长期驻场无法回京,不得不在线上进行。

采访的最后,我问王戈做这类剧场和以前相比经济上是否合算,「某些程度上讲肯定不合算,如果只是想挣钱,我早就不干这个了。」王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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